[原创] 邵氏陈片的印象

曾在豆瓣发表的旧文一篇，觉得还可以，请各位喜欢邵氏的侠友指正：

邵氏陈片给人感觉没有时间的分野,凡彩色片,五六十年代至七八十年代都一个样子——虚假但精致的布景、俗艳偏与红黄的色调、正邪分明因果报应的剧情、略带舞台夸张的表演，重复却不机械。流水作业和工业化生产缔造了香港及至亚洲影业的神话，这神话将来也不会有了。

这些片子自然没有大导演的文艺片那么深刻，它就是娱乐，为小市民蓝领阶层预备的宵夜。电影能够满足你现实中缺失的需要，于是大银幕上怪力乱神剑光缭乱才子佳人江湖儿女，像美人轻提罗裙踮脚趟水似的轻巧避过现实生活，即便有所谓的现实主义题材，也是用幽默夸张的戏剧化制造大悲大喜来冲淡尖锐的指向。电影还是电影。左派的“长城”“凤凰”这些电影公司倒是挺革命，香港市井之徒不买账，还得曲线救国，商业化一番。

可能看的多是武侠片，邵氏片子给我的感觉是“侠气沛然”，演员无论擅演忠角儿奸角儿者，均是淋漓尽致的风流，泼辣潇洒。说到这儿，脑中浮现起恬妮仰头媚笑的神情——《金瓶风月》里的李瓶儿，《七十二家房客》中仅露几分钟面的船妓，均是风骚到骨子里的尤物，然而又给人自尊自爱的感觉，真是矛盾，其实又都是率性而为：风月行当里消磨，亦有小儿女心性，江湖百事义气当先。可是又看了一个片子，恬妮饰江湖上一位当家的遗孀，为夫报仇，重情重义。英雄心性，儿女柔情，演来丝丝入扣，仍是俏生生好貌容，却媚气尽扫，庄严坚毅，凌然不可犯。女要俏，一身孝，果然。去年的一本书《一起走过的日子》辑录邵氏影城中拍片的大小演员的照片，在商业街的新华书店站着看完。一张恬妮与夫君岳华散工时的照片格外醒目，夫妻二人至老亦恩爱有加，彼时正当年轻，恬妮素面朝天，在岳华怀中爽朗大笑，甜蜜欣然。她只是他一个人的。

胡锦虽是一代艳星，可也称得上是性格演员。其泼辣风骚，华人影星里怕是独一份儿，而世界范围内论泼辣风骚的气质，华人又得拔头筹，按照逻辑学三段论，胡锦是……她演潘金莲不作二想，天生是为淫妇恶妇八婆的角色设置的。眼珠儿一转，好人就倒运。她演得片子所用国语配音都是京片子嘎嘣脆，本人却是台湾人，唱京剧花旦，难怪戏这么顺溜，可是国语还是一口台湾腔，肥肥在TVB有个节目专门采访这些就不露面的一班老友记，采访她时粤语很勉强，跟我差不多。猛然想起《人物》白先勇那期放了点话剧《游园惊梦》台北版的录影资料，里面有胡锦，必是演蒋碧玉无疑了。她在楚原的《七十二家房客》里演八姑，一个惟利是图的恶妇，本身是喜剧片，也竭尽夸张之能事，虽有“洒狗血”之嫌，但观众哄然，效果就达到了。大家只记住了八姑、太子炳、三六九等一班衰人，恶的很真诚，对其他的好心邻居总不耐烦他们的善，港人对家门口的闲事恐怕没这么“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集体主义精神，但不妨碍他们对远方的内地或非洲献爱心。胡锦似乎戏路窄了些，只在香艳里打转，可邵氏只有一个胡锦，纵一抹颜色看得久了也缺不得。邵氏不缺袒胸露乳的“肉弹”，但胡锦性感的很有文化内涵，好像大学生做ji nv （比喻有些不伦）。胡锦早就息影了，为人妻母的她没有了一丝媚态，淡定的表情有些慈悲的意味，有舍身方有功德。

岳华扮戏忠奸皆宜，第一次看他是出演《流星蝴蝶剑》里的大反派律香川，一斜眼，面目狰狞，心机深重，要命的是伪装地很忠实。人面其实是有倾向性的，如钱小豪，可演正气凌然的霍东阁，但眉眼间有挥之不去的邪气痞气，而黄日华亦扮过恶人，在TVB《太平天国》里演飞扬跋扈的杨秀清，可是终难敌众意，又扮回好人。岳华的面孔是倾向恶的。我读到他面目背后的狂傲与狠辣。看过他的《大醉侠》，演个深藏不露的乞丐，很痞很高强，很善很周到。听说他还演过邵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不禁莞尔——这种“颠佬”的角色应该是偶尔为之，岳华面冷，欢起来不好看，演大侠也好。岳华很早移民至温哥华，偶尔回来到小屏幕上客串，TVB1988年版《绝代双骄》饰燕南天。侠气尚在，惜已英雄末路，倒符合人物。第26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回忆邵氏，请来一班老星走过场，岳华已如阿伯般草根，星味淡然。无论善恶，面目模糊在一起，所以慈祥不少。

年轻时的狄龙英俊挺拔,中年时虽有谢顶之虞，亦是沉稳潇洒，可老年后，大银幕轮不到，小屏幕里茫茫如老伯，倔老头子一个，只会死脸子，全无风范，真是着龙袍不像皇上。老人家不识趣，非得在琼瑶剧里裹乱，演个皇阿玛，一世英名尽毁。年轻人只知道这就是狄龙，再远些也只知道个“宋子豪”，可人家记住的是“小马哥”啊！谁有功夫看邵氏时代的狄龙去。他的楚留香比郑少秋的好，秋官有点耍帅，端着演，头上插了个标签，告诉别人“我最靓仔，边个话我唔系？”狄龙朴实，帅在骨子里，血统就是高贵的，无牵无挂立在一旁，天然的心高气傲，不需向旁人证明什么，也不在意旁人的认可。有为无为间天壤之别。狄龙文戏亦好，《倾国倾城》里的光绪，锐意改革，一派雄心，但一遇慈禧就唯唯否否，矛盾心境细腻准确，难得是帝王的范儿，虽懦弱，到底是九五之尊，稍欠火候就砸了。

第一次看谷峰是马景涛版《倚天屠龙记》里的殷天正，声音沙哑但吐字锵然的白眉鹰王，比之一口台湾国语的土著演员和需配音的港星功夫自见高下。后来才知他是香港人。TVB2000年版《倚天屠龙记》又演白眉鹰王，惜廉颇老矣，面目舒展不开了。谷峰在邵氏绝对是黄金配角，百分之七八十的戏都有他参演，这才是戏精，什么人都演遍了。有人演戏要靠天赋，没生活依然演得栩栩如生，有人靠经验，一步一个人脚印打磨出来。谷峰是靠经验，资格老。这种演员不会被定型。老演员有江湖气，那种尊师重道义气为先正义耿直的气质，或许粗俗，但真诚。真种人本该是我们的过去，可惜我们的过去是田华郭振清等表演艺术家，红旗下的好人。现在的演员好像不讲道德了，或者是“行”里的规矩。

香港老电影舞台味儿很浓，关德兴的黄飞鸿还是大戏“老倌”的味道，后来分清戏剧和电影了，但还是割扯不断，所以邵氏的片子刻画人物非常扁平，脸谱化，永远正邪不两立。这就和戏曲差不多，丑是插科打诨的，白脸儿的是坏人。我非常喜欢这种脸谱，体现了中国人毅然决绝的道德观。大家兴许是中庸的努力实践者，但在道德评判上异常鲜明，作了人民审判的工作，幻想着有人替天行道或为人替天行道。我们这些受过“民主法治”教育的人总是对人民群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有悖西方文明的传统理念发誓矫正。唉，好像我们不是吃中国人的奶长大的。平素谈修养把自己感动地不行，要是人家踩你一脚，马上要骂娘。包青天依然受到欢迎，你呛着大家说，很伤感情。

我看邵氏陈片不多，广东卫视曾有个《电影大排档》，专门介绍邵氏老片子，随着看了不少。名字取得好，邵氏陈片就该吃大排档饮扎啤时看。看得最爽快的一次还是楚原的《流星蝴蝶剑》，宗华、井莉、岳华、谷峰主演。拍案叫绝，幼时看录像带武侠片的神秘新鲜刺激马上涌来。难得一个“新鲜”。小时候什么不懂，借来录像机看录像本身就很难得，看的又是激烈打斗的武打片，能不兴奋？后来托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的福，什么都普及了，港片已是鸡肋，缺乏想象力，看了开头就知结尾，好莱坞的桥段不过如此，不新鲜就没看电影的动力了。《流星蝴蝶剑》带给我的“新鲜”多半借了怀旧的灵光，那也好。正统的武侠片，古朴悬疑，比之胡金铨的《侠女》多了份娱乐率然。邵氏适合拍古龙，因为古龙的小说适合拍成电影。金庸的连篇累牍只好用电视剧拖沓了。悬疑、打斗、刺激、儿女情长，武侠片不过这几个元素，端看你怎么组织。那时候的武侠片确实好看，因为实实在在拍，没有虚头八脑，定位也准确——娱乐消遣，不费脑子。张艺谋的《英雄》《十面埋伏》也是这些元素，可组织的一塌糊涂。妄想注入崇高的理念，不是不可以，但往往陷入宏大叙事的空洞华丽。武侠片本的题材本是隔绝现实浅薄虚妄的，注入理念的同时必须把它拉回社会世俗化一番，这样才有接受的基础。《侠女》的空濛有强烈的时代背景，且发生在市井小镇，所以大开大合有张力有味道；《卧虎藏龙》没有脱离世俗环境，人情味重，含蓄幽远。邵氏陈片自然无法与之相比，但找准一个浅薄的定位，皆大欢喜。

风月片只看了一部，李翰祥的《金瓶风月》，杨群胡锦恬妮主演。出彩处不在暴露或香艳，在老老实实还原《金瓶梅》的市井。虽然片头片尾有类似“异史氏曰”的旁白说教，观众向来不以为意，李导及观众对于批判的对象永远乐此不疲，是天性。

不说其他演员，单一个王婆，就感天动地。京片子嘎嘣脆，像连珠炮，俏皮的恰到好处，干练明朗。举个例子，王妈妈故意撞破金莲和西门大官人的奸情后，恐吓训斥了一番，得到两人按时来此处欢会的承诺，坏笑了一下，道：“得了，你们接着唱二本吧。”王婆就该如此，不然怎么八面玲珑吃马泊六这口饭。央视《水浒传》里的王婆固然也好，只可惜专在“坏”上做文章，一心要毒死武大，做淫媒，是武大嫂和西门大官人的知己。而此片里的王婆只在一个“贪”字，有好处的才干，其他谁死谁活不关己事，潘金莲和西门庆只是工具，药死武大只是手段，对谁都不真心，不管是好真心还是坏真心。

片子里的布景一看就是布的，可虚实掩照之下直如明清市井街道，紫石街立体起来，有感觉。香港弹丸之地，拍影视剧只好靠摄影棚和布景。邵氏当年拥有亚洲最大的摄影棚，虽自豪亦无奈。可也成了它的杀手锏——有限的物理空间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这也是李翰祥的独门秘技。李导爱拍清宫戏，那时无法至大陆取景，可1973年的《倾国倾城》硬是在摄影棚里搭出来紫禁城的万千气象：大臣上早朝之前胡同里早点时五更之清寒，慈禧寿宴奢侈排场，真是把我给征服了。每个细节都是那么精致考究，无暇理会剧情，竟激起了心中的阶级仇恨——痛恨满清的穷极奢华，也算爱国主义教育，可惜只记住奢华了。后世的影视片效果真好反过来——广阔的物理空间只带来局促的想象空间。名山大川都可以出外景，可终究隔了一层看，不贴心。

至于说香艳，我辈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更过分的都观摩过，不过均粗俗不堪，只有欲的发泄。李导的片子做足了“前戏”，生活艺术化。看的人波澜起伏，据说文隽学生时看胡锦的潘金莲，high到留鼻血。我看时只有三个字——思无邪。

邵氏的垃圾也不少，武打片很会跟风，一部少林的功夫片卖座，接着全是和尚手持戒刀念佛杀人。看一部两部新鲜，看多了就觉得人生了无趣味。邵氏的金庸戏也没意思，多截取一个片段，未曾看过原著的必昏头昏脑。张国荣翁静晶主演的《杨过与小龙女》，过儿没有断臂，结局的boss是霍都，郭靖黄蓉像机器人。真是失败的经典之作。

忘了说邵氏的标志——SB。很搞笑。SB的意思大家都知道了。可惜当年不会有这么先见之明。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是两个字母，后来恍然——是邵氏兄弟影业公司。B是brother的意思。模仿华纳兄弟公司。华纳是“WB”。连造型都模仿。

我看邵氏陈片，仿佛学习香港历史，随之悲喜。一辈人老去，叹息竟也有了末世的味道。新修复的DVD，崭新的画质还是露出久远的光泽，是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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