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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wxwh97 于 2011-6-16 22:45 编辑
1、血淋淋的三角恋爱
周芷若与赵敏二次争夺张无忌,是金庸小说之中最血淋淋的三角恋爱。作为争夺对象的张无忌完全被动,周、赵二次采取主动,饶是一个「秀似芝兰」,一个「灿若玫瑰」,两个都是智谋与刀剑并用,赵敏要毁周芷若的容,周芷若要取赵敏的命。这两个女子的爱之中,都有很重成分的占有欲;两女都觉得得到张无忌比性命、荣誉、家庭、民族更为重要,究竟这样强烈的爱情是从哪里来的呢?在周芷若与张无忌而言,他们第一次相识是在童年,周芷若见无忌痛苦危殆而心生怜悯,好意喂他吃饭;张无忌在难中得到呵护,是以永远感激这位温柔的小姑娘。
我想周芷若对张无忌不是没有自作多情的成分的。她可能以为无忌对她的好意是爱意,甘心让她刺伤,更是对她有情——换句话说,她在声声否认丁敏君的影射之时,其实暗中相信丁敏君所说是真的。连师父也是这样说了,她更加相信,她愿意相信。她自知生得美丽,那么无忌对她倾心又有甚么出奇呢?她之所以特别惊惶
,不过是因为特别惊喜。
以为无忌爱上她,是周芷若爱上张无忌的最主要因素。这亦是人之常情:一个卓尔不凡的男子在许多人之中独钟情於自己,教人如何不动心呢?可惜,周芷若想错了,张无忌对她的善意,不过是敬重和感激。
周芷若是个很重视「公众形象」的人,无论是师门的形象或自己温文秀雅的形象。因此,她断不会公开追求张无忌,只能盼望张无忌采取主动,传统的淑女,都是这个样子。
她料不到的是,两件大事粉碎了她的希望,一是灭绝师太要她立下毒誓永不爱上张无忌,二是赵敏的突然杀出。这两件事的发生,使周芷若陷入一个两难:保持形象,眼白白让张无忌被赵敏抢走;或是不顾一切,不惜任何手段使张无忌与自己结婚。我曾经在《金庸小说的女子》中说过周芷若的从正变邪浑不可解,但现在可
能有另一个看法:就是一个人的真正个性,在紧要开头才会暴露出来。周芷若在两难之间的抉择,暴露了她个性潜伏的另一面,也决定了她今後所走的路。
张无忌是个最易信人的人,恨赵敏、感激周芷若爱他、白咎有负她的爱,再加上对她的娇弱可怜动心,他就以为与她相爱,答应订下婚姻之约了。
本来世上婚姻,多有弄假成真而促成、将错就错而就此一生。若不是赵敏突闯喜堂、架走新郎,谁能说张无忌与周芷若不会同偕到老所以,日後周芷若苦练九阴真经、少林寺外一番恶斗、光大峨嵋、甚至杀谢逊灭口也是幌子,是次要,主要目的是杀情敌,是雪弃婚之耻。周芷若是最典型的翻爱成仇,可叹的是,她到最後仍是痴心爱著张无忌,而最初爱上这个人,不过是误以为这个人对她痴心爱慕。
2、友情与爱情
男子真是一些奇怪的动物,对他们来说,友情反而会妨碍爱情,男女之间的友谊,在金庸小说不易找到例子,但是在特殊情形之下,令狐冲与任盈盈倒有一点像友情的东西,就是基於隔廉看不见盈盈的样子,令狐冲误会她是一位年老德高的老婆婆,故而向她倾吐心事,得到她的了解同情和支持。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令狐冲感到这「婆婆」的关心,立刻对她有了信任和依凭的感觉,把心底最苦涩、最恐惧忧虑的事也跟她毫不保留地细说,包括对岳灵珊的相思。而盈盈细心倾听,为他分析、释疑,对他好言劝喻,又抚琴安慰,使他暂时忘忧,这一切跟最好的朋友的所为毫无分别。
但令狐冲对盈盈有了这一番感情,反而难以爱上她,他自觉与她有一层说不出的隔膜。当然,真正的原因可能与友情无关,而是他心中所爱的一直只有岳灵珊,他敬重盈盈,感激她为自己舍身,但盈盈从来没有像岳灵珊那样,使他魂牵梦萦。
现代人都知道爱情与友情不能并全,甚么男子视你如心腹,倾诉他对另一个女子的痴恋,你就别盼望这位男子会跟你发展成爱人了。男子爱的是一类女子,视为倾诉对象的又是另一类女子。女子则不同,我怀疑些微的爱情,对某些女子来说,几乎是任何男女之间比较深入的友情的基础。女子缺乏自信,这一点点若有若无的爱情给她自信,使她感到这个男子对她怀著好意,她就能够无限度的给他友情上的支持。不过,这就不是金庸小说的情了。
3、爱的牺牲
「问世问,情为何物」,金庸的定义似乎是:爱是一种令人愿意为所爱的人牺牲的感情。《神雕侠侣》的爱有很大的牺牲成分,杨过只有一个,爱上他的少女却有四个之多,又哪得不能牺牲?不过各人牺牲的情况不同罢了。
程英和陆无双同时爱上了杨过,三个人面临李莫愁来犯,看来不能悻免。程英便背著陆无双私白把自己的半块锦帕交给杨过,她宁可自己要命在李莫愁手中,也希望李莫愁看在锦帕分上放过杨过,要是陆无双也以同样方法脱身,她想他两人便能结合,她爱杨过,也爱陆无双,她为杨过牺牲自己,也为陆无双牺牲自己。岂料
,陆无双也是完全一般心意,也背著程英偷偷把自己的半块帕交给杨过。於是,这因义而分的两半锦帕,又因爱而复合了:但在两女而言,牺牲的效果只是令她们感到有人值得自己深爱的幸福,两女谁牺牲了,生还的一个也不会得到与杨过终身厮守,因为他本来就心有所属。而两半锦帕加在一起,结果也没能令李莫愁对杨过大发慈悲,反而刺激她杀意更盛,当年定情之物,今日陡然重现眼前,自己得不到的爱,与这三个人之间的爱,都在这两边锦帕上表露无遗,怎教她不酸上心头、恨上心头,狂呼:「往事已矣!夫复何言?」两边再撕作四块,尘拂卷处,马上动手杀人。
李莫愁从来没有为甚么人牺牲,就算陆展元,她也没有想过为他牺牲甚么,所以,同一定义,她根本不配爱人。两女忘我的爱,偏藉著这不懂得爱的人的所谓「定情之物」表露出来,也可算是个奇特的巧合了。
4、奇缘
个性不同的人物,自然有不同的恋情。金庸在《天龙八部》为乔峰、殷誉和虚竹三个结义兄弟安排的恋情,十分配合他们的个性:乔峰与阿朱是近乎手足挚友的患难之交,殷誉对王语嫣是唯美的崇拜,而虚竹与银川公主则是百分之百的意外奇缘。这三种恋情,因为配合人物个性,所以显得十分自然,要是对调成乔峰与银川公主之类,那就不但格格不入,甚至可能不能入信於读者。
虚竹的「奇缘」可信,其实因为他整个人就是一连串的奇遇,虚竹的故事,根本应称为「虚竹传奇」。他甚么都是意外得来,不是他要求、追求或者争取得来的。每次都是他坚拒不来,被人强迫接受,而他的坚拒绝非出於虚伪客套,而且因为这些别人眼中的大大好处,他都视为大坏处、大祸患。既然奇遇已发生了这么多次
,那么再发生一次,也就不足为奇了。虚竹与银川公主的「梦郎」、「梦姑」奇缘,可以说是十分古典,也可以说是大胆创新。毫不相识的一男一次,因一夕或数夕欢偷而深深恋上,以致生死不渝,中国古代传奇故事里多得很。但从现代人的眼光看,「性」、「爱」不可混为一谈,婚姻又是另一回事,连爱情也未必是婚姻的基础,更何况性?提出性的满足已足够构成爱情及美满婚姻,是相当「前卫」的看法。
但是殷誉就是个大违常理、莫名其妙的痴子,也只有这样的痴子,才可以有这样纯洁而毫无私心的爱。那不是说他爱慕王语嫣,只是「柏拉图式」的恋爱、完全是精神恋爱而不带一丝肉欲成分,也不是说他完全没有希望得到她,其实刚相反,他时刻都为得不到她而自怨自艾,一时肌肤相接,他又马上想入非非。但是,他特别的地方是,他怎样渴望得到她,也不许自己有半点亵渍的念头或存心占有之想,这些意念一起,他便马上自括嘴巴、自我斥责等等,忙个不了,及时把这些正常不过的「歹念」驱逐出去:世上没有人比段誉爱得更有原则的了,他说,若真心爱一个人,务必使她欢喜,而得到她欢喜,就是最大的报酬。这些话会说的人很多,只有段誉能真正付诸实行,又真正觉得欢喜。为了令王语嫣放心慕容复不会撇下她去娶西夏公主,他竟欣然答应自己去抢了这个驸马来做。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殷誉真的是好仁如好色,甚至好仁甚於好色。他眼见乌老大要杀害七八岁女童摸样的童姥,而慕容复又拒加制止,他激於义愤而出手,叫道:「王姑娘,你就算骂我,我也是要去救她的了……」对殷誉来说,世上有甚么事比逆王语嫣之意更为难?王语嫣正好与殷誉是一双;她爱表哥的痴心和毫不加以掩饰的模样,就如殷誉爱她一样。她终於对慕容复死心而接受殷誉的爱,态度亦丝毫不改:一般的坦白得不像寻常女子,一般的毫无保留、十分坚决。她对表哥是自小的英雄崇拜,对殷誉是从感激生
情,她对慕容复的感情,与殷誉对她的感情相似,而她对殷誉之情,却比殷誉对她的情接近常情得多了。
5、爱人之死
亲爱的人死去,是人生之中最难忍受的痛苦,这种痛苦,往往是难以用笔墨所形容,小时看《射鸥英雄传》,看到黄药师听闻爱女死讯那一段,十分感动。他伤心到了极处,「胸中一阵冰冷,一阵沸热,就如当日爱妻逝世时一般」。他突然仰天狂笑,渐渐笑声变成了哭声,放声大哭一阵之後,举起玉箫擎打船舷,哀歌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裁?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好而达灾。感前哀之未喹,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曦……」玉箫拍的一声折断,他头也不回而去。
那时感动,其一是为了父亲对女儿的感情,竟像对至交好友那样,尽情流露;其二是为所歌的诗辞感动,虽然对意思只是一知半解。但是,後来人生经历多了,重看的时候,就多了一份保留,因为我已知道,最深刻的哀伤,往往不是可以这么流畅地表达出来的。此时,反而觉得黄蓉哀悼郭靖来得亲切。她没有放声大哭,没
有寻死觅活,她倦极昏倒,醒来第一个就想到郭靖已经死去,心中剧痛;她不能寻死,她要照顾洪七公,但是忙了一顿,一静下来,忽然又想到郭靖已死,食不下咽。洪七公说话间险些说到郭靖,硬生生改口,她当然意会,假装没听到,但眼泪就簌簌而下了。一个亲爱的人死了,我们不是每天甚么都不做去哀悼他,日常生活要继续下去,工作要继续下去,只是正在做甚么的时候,忽然想到,那人已不在了,永远不会再见了,心头就如刀割一般剧痛,感到生命完全没有意义。
岳灵珊握著令狐冲的手,终於闭上双目,呼吸停止,「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他抱著她的尸首,不停反覆安慰,但急痛攻心,终於昏晕过去。
面对死亡,尤其是所爱的人之死,我们是那么无助,眼泪只是一种表达无助的方式,我们只是感到「世界忽然间都死了」;以美丽的诗词描画心中的悲痛,已是一个升华的过程。
金庸小说之中,最赚人热泪的场面是阿朱之死。箫峰抱著她的遗体,根本无法接受她已经永远不会再活过来的事实。他抱著阿朱四野狂奔乱走;他不知多少次以真气输入她身体内,盼望奇迹再度出现,让阿朱活过来;他抱著她返回小镜湖,「呆呆的坐在堂前,从早晨坐到午问,从午间又坐到了傍晚……雨过天青,淡淡斜阳
,照在他和阿朱身上。」终於,他没法不放下阿朱的遗体,把她安葬:「他抱起阿朱的尸身,走到士坑旁将她放了下去,两只大手抓起泥士,慢慢撒在她身上,但在她脸上却始终不撒泥士。他双眼一瞬不瞬的瞧著阿朱,只要几把泥士一撒下去,那便是从此不能再见到她了。……」「萧峰跪在坑边,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将泥上撒到阿朱脸上。突然之间,他站起身来,一声长啸,再也不看阿朱,双手齐推,将坑旁的泥士都堆在她身上脸上……」乔峰与阿朱的故事令人久久难忘,十之八九是在阿朱之死的感人。乔峰的痴情,使他不只是个英雄好汉,而且还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
6、自疚之情
金庸的读者那么崇拜乔峰,但他们都怪他一件事,就是他对坏女孩阿紫的迁就。读者恼恨阿紫,不明白乔峰为甚么对她那么好,更不忿她每每把阿朱的名字挂在口边,好像故意对乔峰进行感情的勒索。难道只为阿朱临死的几句话,委托他照顾阿紫,乔峰就应照做吗?其实,这不是一个「应」与「不应」的问题,而是他愿意那样做,因为自疚是最难受的感情,任何补偿、任何可以弥补过错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解脱,他越感到罪孽深重、越是后悔难过,就越愿意作出补偿。要求他付出越大,对他来说,也就是越大的抚慰。
乔峰对阿紫最好的时候,是她身受重伤,几乎死去的时候,她为了要乔峰永远伴在她身边,因此以毒针暗袭他,但反为乔峰在自救之下,一掌击至重伤。对乔峰来说,这简直像是历史重演,一掌打死了阿朱,现在又一掌打死她的妹子!但是阿紫居然没有死,他忧心如焚要挽回自己掌底之下的巨祸,这次居然成功了,就如阿朱的死可以挽回那样,他终于有赎罪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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