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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尔忒聪明，猜不透天性情。 在一个人外在的容貌装扮下，到底有怎样的灵魂，便定了人物的高下。金圣叹批评《水浒》，独赞武松是个天人。二郎若省以当下的标准，怕也逃不脱凶残好杀的名声。惟其一句“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便叫我们见识了这位好汉泼辣大胆、真不作伪的情怀。说他调戏十字坡，报仇督监府，反而显了他的智勇，彰了他的沉着。与此相类，《鹿鼎记》中的双儿在众多女性的眼中，也大抵被判为奴性作祟的代表。男性们觉得添个听话的江南佳丽是何等美事，女人们暗暗诅咒这不会吃醋的双儿失了尊严。查诸表象，喜欢不喜欢之争也就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称不得中允。
双儿初出场时，只是一个娇俏可人的丫头。她戏作鬼魅，调笑小宝，言辞既无城府，处处照见天真。天真淳朴，本是人的第一桩好。尘世中多少佳丽，因染风尘，便洗脱不去脂粉之腻。这江南灵秀之女，因淳朴而生出的活力着实让人赞叹。但有些淳朴活力，热辣生猛，如莽莽原野虽生气勃勃，却叫人不敢深涉其间。双儿偏有一低头的娇羞，此一低头，便似原野之有花、玉石之带血，立时教百炼钢化绕指柔，生气之外另有秀色。曹雪芹说女子是水作的骨肉，斯之谓乎？她心灵手巧，自己并不觉奇，也不矜其能。须知这世界第一等讨厌人便是自仗一点本事，显摆于人。若说这世间人物的可爱，一方面看他（她）的原质，另一面却要看他（她）的规避。原质美好，自然可爱，但若处处持娇使纵，不免让人厌恶。朱七七不可谓不天真，但蛮横处总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便是因为她不知规避，逞强使性罢了。
众人说双儿之陋处，总不免指出庄夫人将其赠予小宝时所言命好命苦一句。但观原文，其上有两处言恩，方可知双儿非是顺命之丫头，实乃识恩之丈夫。正是庄夫人有大恩于己，小宝又有恩于庄，所以才敢说这一生不论命苦，亦尽力而为。受人滴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此非君子之所为哉？庄夫人知小宝之前途多艰，所以托双儿照料。人以国士待之，我以国士报之。自使驱驰，死而后已，此非诸葛之不智，是义所当为耳。双儿亦若此。我之爱双儿，岂独爱天真，正爱其骨血中一腔热忱，能叫须眉汗颜，男儿惭愧。
天真热忱，本属难得，但千万人中，安无英雄如君者？双儿既无阿珂之容貌，不能夺人心魄；又不似苏荃之能耐，不能力据群雄，却如何能超众芳而独傲？“怕还是双儿重些”，建宁之所想，正是金庸借书中人口笔，显出小宝待双儿之厚。双儿待小宝之厚，通读《鹿鼎》者皆知之。小宝待双儿之厚，则非读众女不能知也。小宝七女，各有千秋。小宝阅女，何止其数。爱双儿之重，正写出双儿之佳。第三十五回“曾随东西南北路，独结冰霜雨雪缘”，便写出这人最难得的一桩好来。此好正有一比，一日行善不难，难者日日行善。自相遇相许，便不离不弃。人本是喜新厌旧的动物，算多少现今人物，以爱为名，复投他人怀抱。偏生这江南女子，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世人睿智，只骂负心郎无情，却不忍将痴情女子骂为不智，便是此情难得，斯人难得。
人于世上，每多浸染。近朱就墨，时变情迁。精灵古怪的黄蓉尚且变作了刻薄的妇女，更何论其他？有人读《神雕》而叹黄蓉既非少女，美人迟暮，中年心思，遂使《射雕》之绝色翻成《神雕》之病疴。将世事种种皆推给时间，固然是一种解说之法。然究其本质，成就人之性格的，却又分为两层，一者天生之性情，二者后天的习闻。黄蓉生于东海之岛，有父东邪，日见哑仆，夜闻哀啼。少有戾气，任性而为。生来既有灵巧邪性，学时又多诡异淫巧。虽遇郭靖后有所改观，却止后天培育。及其遇事繁多，纷纭皆绪，取舍之间便见本来。反观双儿，自随小宝南北奔驰，所见无非争权夺利，所处莫不虎穴龙潭，可见她有害人之心，毒人之意？及其冒死救小宝，一而二而三，莫不竭尽所能，不计存亡。吴六奇欲与其结拜兄弟。此人号称雪中神丐，乃是一等一的奇男子。平日言谈女子，劫杀随意，浑不如物。但折节双儿，许为兄弟，岂不令人震撼。吴六奇之不尊重女性，便是此处要写出双儿之难能。后康熙设计，世人皆以为小宝之不义，青木堂众兄弟围攻小宝，独愿听双儿辩说。小宝乃机智之徒，舌能灿莲，中外通吃，此处偏不能行。帝王之诏不可谓不尊，众人之口不可谓不深，双儿之言而能使信者，正借此写出双儿之真。
为人既真，又复可怜，安能不敬而爱之？惜乎亦有人不解关窍，以为双儿唯小宝马首是瞻，言听计从，实是无心肺之走肉。近来有一畏妻之笑话，问家中事何人做主。答曰：意见同，则夫做主；意见异，则妻做主。小宝此人，小节有损，大节不亏。以双儿之慧，胡可逆小宝之心而彰自体之特别？小节无需计较，大节同做安排。小宝亏处，双儿断不敢亏，是以双儿虽不特立以明我而我自明。若双儿真如小宝，则何以令天下识者敬重，若无天下英雄之敬重，则何以有天地会之信任，吴六奇之结拜。观文深处，断不可望文生义，轻易放过。需体察正逆，好似书中别有眼睛，方见得处处皆有人物之性情，处处皆是作者之安排。
《鹿鼎》一书，自庄家赠女至小宝归隐历事可谓多矣。双儿初出江湖，后为人妻，生理之成长可谓巨矣。从江湖之女子到公爵夫人，地位之变迁可谓大矣。然双儿与小宝生死相随，面目如一。既有女子之娇羞天真，复有男子之热血忠肠。急人所难，不避嫌恶，慷慨相随，不易其心。以外观之，只得皮毛；从内思量，则知其性情中别有众女所不能达处。如双儿者，不独是红尘奇女子，亦是人间伟丈夫。扪心自问，谁可当之？
于此，我之爱双儿又何复道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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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16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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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22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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