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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书剑恩仇录·后记》,金庸谈到:“历史学家孟森作过考据,认为乾隆是海宁陈家后人的传说靠不住,……历史学家当然不喜欢传说,但写小说的人喜欢。”
写小说的人,喜欢各式历史传说,何故?
金庸的答案,在《书剑》的“后记”中,没有谈。
在《雪山飞狐·后记》中,金庸谈说:“在小说中加插一些历史背景,当然不必一切细节都完全符合史实,只要重大事件不违背就是了。至于没有定论的历史事件,小说作者自然更可选择其中的一种说法来加以发挥。……但《吴三桂演义》中说李自成为牛金星所毒杀,未免自由得过了份。”——向来我把这节文字,看作金庸为“写小说的人喜欢传说”给出的答案。
以‘野史’‘传说’为凭藉,铺陈出历史人物的传奇故事,虽说‘捕风捉影’,到底还有‘风’‘影’可供追寻。月晕而风,烛影斧声,容易取信于人。于正史无既据,于野史又无凭,杜撰出历史人物的种种善举恶行,太也儿戏!甚焉者,不免厚诬古人,有给历史人物栽赃的嫌疑。
《金庸作品集》这次最新修订,我感觉多数改得并不好,实不可取。但我绝对赞成“(因为)尹志平真有其人,道号‘清和真人’,乃丘处机之徒,后曾任全真教掌教,将其写得品行不堪,有损先贤形象,今在第三版改名‘甄志丙’”(花城版《神雕侠侣》240页)
‘顺治出家’为‘清宫四大疑案’之一,对这一传说,梁羽生、金庸两位‘写小说的’,都很喜欢,不肯放过,分别写入自己的《七剑下天山》与《鹿鼎记》。
案中案,‘疑案’之中,有更大的‘疑案’。凭藉《七剑下天山》一书,梁羽生一手炮制(并独立侦破)了比‘顺治出家’更具爆炸性的‘清宫第五大疑案’——康熙弑父:
“康熙皇帝阴侧恻地问道:‘那么,你认识这个清凉寺的监寺老和尚是什么人?’……阎中天咚咚的一直叩头,大着胆子回道:‘皇上恕臣无罪,这老和尚有点像先皇……’……康熙皇帝两道眼光,直盯在他的面上,说道:‘这老和尚就是前皇,经今晚这么一闹,还用认识他的老臣子才看得出吗?’……康熙急颤声厉叱道:‘你,你,你还不好好、服侍父皇?’阎中天定了定神,一弯腰将老和尚挟起,闭住眼睛,用力一挟,只听得老和尚惨叫一声:‘玄烨,你好!’清代的开国君主,竟然不死在仇人剑下而死在儿子手上。”(《七剑下天山》)
倘若当时顺治的存在已经对康熙的帝位形成迫在眉睫、实质性的威胁,康熙下此毒手,也索罢了。
康熙心知老父对皇位再无贪恋,仅仅因为“这么一闹,还用认识他的老臣子才看得出吗”,便即辣手弑父。
这还是人吗?
还有丁点儿人性吗?
二
1994年,金庸撰写《金庸作品集‘三联版’序》。其中有句话,看似寻常,其实古怪,“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
有点废话啊。
愚以为:金庸此言,有感而发。
四十多年前,吾国历史学界的主旋律:清官比贪官更坏。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假若官员清廉自持,拒腐蚀永不沾,这样子老百姓能吃到的苦头未免太少,阶级矛盾于是大见缓和,极大地麻痹了劳动人民的斗争精神……这样的所谓‘清官’,良心大大的坏了坏了!
皇帝,既为‘地主阶级的总头子’,自然更被认为罪大恶极,没什么好东西。
“加强阶级斗争,阶级观点,批判吴晗,评斥《海瑞罢官》,只是教我们如何认识历史、文学,即是‘封建社会,地主官僚阶级,从来无一好人,无一好事’,勖我们如是想,如是说而已,……”(《吴宓日记》第七册338页)
在‘批判邓拓座谈会’上,吴宓先生虽知与时论不合,仍是发言‘赞美中国之王道’,坚称:“古帝王亦有爱民而行善政者。”(第七册432页)——这与金庸“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的观点,完全一致。
梁羽生先生则异于是。
梁先生一直工作在香港左翼文化圈的《大公报》,他的武侠小说所体现的历史观,与网友总结的《官方史学家速成法》煞是合拍:
历史人物基本上只分为好人和坏人两种。
历史上劳动人民任何时候都是好人;统治阶级任何时候都是坏人。
历史上劳动人民任何时候都是勤劳、勇敢、聪明和正确的;统治阶级任何时候都是懒惰、软弱、愚蠢和错误的。
从有史以来到1949年以前,凡是无法无天、杀人越货的,都是反抗黑暗统治,是英雄好汉;1949年之后的,都是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1976年以后的,都是犯罪分子。
心知老父对皇位早无贪恋,仅为细故,便即辣手弑父,这哪是人干的事?须知这‘小玄子’,他的职业,却是皇帝!各种型号的屎盆子,尽情扣他脑门上,准没错。
在拙文《当时并辔,桃李春风——谈梁羽生与金庸》中,我说:“梁羽生是真‘左’。思想深处的‘左’,弥漫于他的武侠小说。举凡帝王官僚皆是混蛋,历代造反集团个个完美。”
也不是没有特例。
《女帝奇英传》中的女帝,反倒美得跟朵花似的。
即是对武则天的美化,梁羽生亦与官方口味保持了高度一致。《女帝奇英传》发表的前一年,新朝‘文化班头’郭沫若新编历史剧《武则天》,刊于《人民文学》,对武媚娘极尽涂脂抹粉之能事。十几年后,擅长‘紧跟’的冯友兰老先生,更是放声讴歌:“则天敢于作皇帝,亘古反儒女英雄”“太宗雄略高宗弱,则天代起继唐功”“则天继续太宗业,唯一法家女英雄”!
《女帝奇英传》的许多情节,尤其一些于史无据、纯出虚构的情节,直接脱胎于郭剧《武则天》。例如武则天剖白自己放逐儿子的用意、毒杀太子的成了宰相裴炎。当武则天收服上官婉儿,《武》剧所拟的二人对白,几乎原封不动地被搬到《女帝》。
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也不是每个帝王都被丑化。上千年来名声奇臭的几个人,反被极大地美化了。据说是要‘把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
同样从事着皇帝这样一个很有前途的职业,苦乐不均,待遇各异。武媚杀子,嫌疑重大,梁羽生给找人顶杠。康熙完全没有可能弑父,梁羽生非要逼他下手。
美化,丑化。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
用陈幸妤女士的话来说,‘太超过’了!
金、梁的老上司、当年《大公报》总编辑罗孚说自己“曾经劝梁羽生写太平天国作为名山事业”。可惜,那种“凡是无法无天、杀人越货的,都是反抗黑暗统治,是英雄好汉”的思维定势不曾得到彻底反思,梁羽生可能写出的《洪秀全》,比姚雪垠已经写出的那部《李自成》不会更有长久的价值。
三
同一个玄烨,在《七剑》被丑化,于《鹿鼎》被美化。
有朋友“觉得康熙才是粉饰自己几至圣人的成功案例,他孙子乾隆做过头反落了下乘。”这话,我感觉大有道理。不过,在‘粉饰’之外,康熙应该还是很有几分为人民服务的诚意的。《鹿鼎记》的问题在于:夸大了这份诚意,轻忽了康熙的‘粉饰’。
对‘德先生’,金庸还算认同,不够坚持。对古代的贤人政治,却又始终不能忘情(从晚年金庸对老邓的全面输诚,亦可见得)。
尤其身当乱世衰世末世,多数国人分外想望祈求明主贤君。金庸于此,竟未免俗。小说中,表现得不可能太显明。在《鹿鼎记》附录的《康熙朝的机密奏折》中,今不如昔之感,却是一篇之中三致意焉。例如:
“康熙很重视稻米品质,经过多方试种,培育出一种优良品种,发交各地官绅试种。……康熙在南巡之时,见到民舟中满载猪毛、鸡毛,问起用途,得知是用作稻田肥料,其后即下旨试验,效果甚好。比之后世不经实验而大搞卫星田,不注意品种肥料而只虚报瞒骗,康熙的种稻实践是科学化得多了。”
四
梁羽生《女帝奇英传》小说脱胎于郭沫若《武则天》,金庸编剧的《绝代佳人》电影,改编自郭沫若的历史剧《虎符》。
那个年月,郭沫若被当局捧为‘文豪’‘旗手’,冇法子,无论出于衷心还是违心,大家只得为这老王八蛋抬轿。
今年年初,金庸接受《时代周报》访问,谈起自己在“长城电影公司”的经历,“当时是左派电影公司,他们要讲阶级斗争,讲贫富悬殊,要打倒有钱人,但是电影老是讲阶级斗争,人家是不喜欢看的。”金庸当时也辛苦写过几个电影剧本,可能是‘讲阶级斗争’不够,领导不满意,通不过,没拍成。
曾经一度,‘左’的思潮阴霾了整个世界,尤其举世的知识界。梁羽生的中学时期,已是很‘左’。金庸的四十年代,对国民政府很不认同,却不大见‘左’的痕迹。之后1948——1959年,金庸在‘左翼’香港文化界的十年,耳濡目染,不能对其作品绝无影响。
金庸小说,尤其早期作品的某些情节,也是讲到“贫富悬殊”“要打倒有钱人”的。似乎‘有钱’是有钱人的‘原罪’,一切针对有钱人的不人道行为,都是可以原谅的,甚至,应该被鼓励的。
轿中坐着个身穿粉红衫子的肥胖妇人,无独有偶,两名轿夫竟也是一般的身材瘦削,走得气喘吁吁。轿旁有名丫鬟,手持葵扇,不住的给轿中胖妇人打扇。……黄蓉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峨嵋钢刺,弯下腰去,嗤的一声,便将她左耳割了下来。那胖妇人登时满脸鲜血,杀猪似的大叫起来。……黄蓉道:“你们两个又壮又胖,干吗自己不走路?要饶命不难,只须听我吩咐……两个轿夫呢?还有这小丫鬟,你们三个都坐进轿子去……你们夫妻平时作威作福,仗着有几个臭钱便欺压穷人。眼下遇上了‘姑娘大王’,要死还是要活?”……黄蓉道:“好,今日轮到你们两个做做轿夫,把轿子拾起来!”……那胖妇人无奈,只得矮身将另一端轿杠放上肩头,挺身站起。这对财主夫妇平时补药吃得多了,身子着实壮健,抬起轿子迈步而行,居然抬得有板有眼。黄蓉和郭靖齐声喝彩:“抬得好!” (《射雕》花城版441页)
黄蓉这样做,真够十足邪恶!
黄家老爹喜欢割人舌头,“这些哑仆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的奸恶之徒,黄药师事先查访确实,才一一擒至岛上,割哑刺聋,以供役使”,勉强还算师出有名。黄家幺女割人耳朵,被割的地主婆没做过什么啊?坐坐轿子,奸耶恶耶?值得受此酷刑?
多年以后,金庸讲说:“在道德上,武林中人很看重的是,滥杀无辜不对,对不会武功的人动手也不对。”如果《射雕》此一情节,是为了表现黄蓉的‘不对’,也罢。但我感觉金庸写此即使不是抱持欣赏态度最起码也是投以毛毛雨无所谓的眼神。被金庸抬举号称“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郭靖,目睹了全个过程,不仅不予制止,并且从旁呐喊喝彩。所谓‘民’者,难道只是一个笼统的泛称,而不具体为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人?穷人是‘民’,无辜的富人就不是人,不属于‘民’?
此节文字,刻意凸显轿中人的‘肥胖’与二轿夫的‘瘦削’,对比鲜明,似乎人一变‘肥’,割其肥耳,就天然地具有了正当性。
金庸说是‘对不会武功的人动手不对’,难道对着不会武功的肥胖的有钱的一个女人动手就对了吗?
也许,惹怒金庸与黄蓉的,不是地主婆坐轿,而是“有几个臭钱”?
莫非这才是传说中的正宗的‘仇富心理’?
经黄蓉簸弄,抬轿的改坐轿,坐轿的去抬轿,一种“劳动人民翻身做了主人”的快感?
如此‘蓉儿’,像不像宋版刘胡兰?
五
或谓:在《射雕》的时代,‘丐帮’不可能存在。须知:那可是咱们穷人的队伍啊!就没有,也得有。
又谓:即是存在某一乞丐团体,觉悟也不会这么高,保家卫国,公而忘私什么什么的。问题是:你这么说什么意思?对勤劳勇敢聪明伶俐的古代劳动人民什么感情什么态度?丐帮那可是古代可能有的最接近‘无产者’的群体,将人类的各种优点荟萃一身,天经地义!
洪七公之‘洪’姓,从字形来看,带‘水’,切合‘北丐’身份(五行学说中,北,属水),从字音来说,谐‘红’。是红帮主,不是黑帮主。红司令啊,不是黑司令。
六
脱离《大公》之后的金庸,更多刻划亘古不变的人性(金庸自称“我写武侠小说,是想写人性。” “只有刻画人性才有较长期的价值。”)。
梁羽生作品,则更强调人的阶级性。
或者按周作人先生《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的分类,后期金庸属‘言志派’,梁羽生是‘载道派’。
这一分野,在金庸《一个讲故事人的自白》说得明白:
“小说本身虽然不可避免地会表达作者的思想,但作者不必故意将人物、故事、背景去迁就某种思想和政策。……艺术主要是求美、求感动人,其目的既非宣扬真理,也不是明辨是非。…… 要古代的英雄侠女、才子佳人来配合当前形势、来喊今日的口号,那不是太委屈了他们么?”
七
小说戏剧中,描写历史人物,‘誉人不增其美,毁人不益其恶’是最理想最恰当的态度。
无奈,标准太高,几乎没人可以做到。
誉人略增其美,不要紧。过了,才要不得。或将此人本没有的优点,全数强加于其身,使之呈现出一幅‘高大全’的面目,即是‘美化’。
毁人稍益其恶,艺术的夸张嘛,也没啥。把各色屎盆子全扣到某人脑门上,‘人类所具有的缺点,此人无不具有’,那就太‘丑化’了。
何必呢?
“哪知黄蓉越骂越是刁钻古怪,武林中许多出名的坏事与他本来全无干系,却都栽在他的名下。给她这么东拉西扯的一阵胡说,似乎普天下就只他一个歹人,世间千千万万桩恶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为。倘若单是说他大做阴毒坏事,欧阳锋本来也不在乎,可是黄蓉数说他做的尽是江湖上诸般不流的下三滥勾当,说见他向灵智上人苦苦哀求,又叫沙通天做‘亲叔叔’,硬要拜彭连虎为‘干爹’,为的是乞求一张毒药的秘方,种种肉麻无耻,匪夷所思;曾听得他一再向完颜洪烈自荐,要做他的亲兵队长,得以每晚在赵王府中守夜。”
黄言,前半,‘单是说他大做阴毒坏事’,还不算太‘丑化’。后半,“硬要拜彭连虎为干爹”云云,理所当然不可不戒地要算‘丑化’了。
八
《书剑恩仇录·后记》:“乾隆修建海宁海塘,全力以赴,直到大功告成,这件事有厚惠于民。我在书中将他写得很不堪,有时觉得有些抱歉。”
于此,有人大表不解与不满,认为对康熙、乾隆大加赞美,大大不妥。写得不堪,理所应当。描写皇帝,又何须客气?!
即使对于‘地主阶级总头子’的皇帝,也不宜随意将其丑化,过份夸大其缺点,或将他没有的缺点加于其身。
‘古帝王亦有爱民而行善政者’。对康熙这样的帝王,若是其人确有相当多的美点,为何不可‘大加赞美’?只是要把握分寸,做到誉人不增或略增其美,即可。
九
我倒不觉金庸《书剑》‘丑化’了乾隆。
并非仅为乾隆的皇帝身份,才认定无论怎样描写他都不能算‘丑化’的。
我个人对乾隆的评价偏低。
金庸对乾隆的实际评价,似乎很高。金庸曾言:“以前有很多人问我最喜欢哪些历史人物,如果让我选,我最想当哪个历史人物。其实中国历史上最舒服的人就是乾隆皇帝,他一生下来就是皇帝人选,也没皇位争夺问题,一生舒舒服服当个太平皇帝,还为中国扩张了很大的版图,享受荣华富贵至死,他的人生算是很圆满的。”
也许,《书剑》并不完全体现金庸对乾隆的真实看法,才会让他后来“觉得有些抱歉”。
之所以有违初衷而“在书中将他(乾隆)写得很不堪”,恐怕也不是《后记》中说的“小时候在海宁、杭州,到处见到他御制诗的石刻,心中实在很有反感”那样单纯,我怀疑还是跟他当时的工作环境有关,在‘左’风劲吹的《大公报》,写各类文字,很不可以对一个‘封建帝王’加以赞美的。
在《书剑》,金庸刻划乾隆,有点违心罢?
金庸写作《书剑恩仇录》,是在1955年2月到1956年9月。同期,1956年6、7月份,金庸还在《大公报》发表过一些戏评。到了2006年,金庸写道:“这些戏评当年均为《大公报》所写,对来自北京的京戏赞多弹少,略有政治偏见,但尚不失公正。”(《金庸散文集》28页)——在当时的工作环境下,金庸已经尽力使自己不违心说好话,不过,要说这些戏评完全戒除了‘违心’的成分,恐怕就有失公正了。
十
鄙人对乾隆评价很低,金庸对乾隆评价甚高。
金庸似乎自觉他的《书剑》‘丑化’了乾隆,却不妨碍有人从此书看出对乾隆的‘美化’。
孰对孰错?
我决不相信世界上某一种或某一人的历史观是完全正确的。每个人,只要感兴趣,都可以就某一历史事件或人物发表自己的看法,或以史著,或以小说,或以杂谈,都可以的。
前提是:【一】脑袋长在自己肩膀上,不唯上,只唯实。独立思考,说出的是自己老实的私见。郭沫若那种跟屁虫、叭儿狗式的所谓‘史学’,最要不得。当然,世俗政权更不应该介入学术领域,除非:【二】像阎崇年那样,公然逾越人类文明底线,为种族屠杀开脱为文字狱辩护(注1)。只有这一种情况,世俗政权才可以也必得出面制止。就像在德国,有人为纳粹翻案,公众不答应,官方要发声。
守住底线,看法错了,也不算错——我决不相信世界上某一种或某一人的历史观是完全正确的。
‘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同样的错误认识,自己想错,与附和权贵的跟错,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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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百家讲坛》我没看过,‘掌掴事件’之后,才看到阎崇年先生的种种高论,确乎够极端,为任何文明社会所不能容。
阻止阎崇年继续大放厥词,错了吗?
然则,对一个老人出以(哪怕仅为象征性的)暴力手段,对吗?
头大!我是越来越搞不懂是非对错了。
1905年,为唤醒国人,陈天华蹈海自绝。1970年,三岛由纪夫剖腹自杀。2001年,韩国汉城二十人公开斩断手指,以血抗议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
何等血性!
掌掴阎崇年——舍此,似无它法——阻止其极端言论的散布。自断一指,以赎对老人下手之罪错。这样做,似乎更完满些。
以上,随口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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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有自己的观点并且坚持自己的观点,总是好的。无奈这种坚持,往往走到偏执。似乎某人已经掌握了全宇宙的绝对真理,可以排斥、压倒一切不同意见。
各人意见不同,是正常的。对某一人某一事,只允许表达一种意见,才是变态。
专制思想,在草民阶层,也居然根深蒂固。
面对不同观点,可以商榷,亦可痛驳。至若加以谩骂,甚或造作谣言攻击持不同意见者,无乃太无力,太无聊?!
难以想像:一个人,对自己的观点,有着怎样的不自信,才会出此下策想到要靠谎言来撑持?
于是,金庸的祖上,经某些朋友引荐,终于在今天光荣的入了‘旗籍’,成了‘包衣’。
十二
2009年1月,《时代周报》记者李怀宇问:“你做新闻的信条是什么?”
金庸答:“英国报人史各特(C.P.Scott)讲:“事实不可歪曲,评论大可自由。”(Comment is free,but the facts are sacred)……这一点是我们办《明报》必要的信条。”
事实不可歪曲,评论大可自由。做新闻如此,看历史亦应如是——当然,评论一至自由到阎崇年程度,大大不可。
我是从《鹿鼎记》第一次知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些事在我之前学过的中学历史教材中,根本不提。
历史没有真相,但我们可以尽可能地接近真相。当年满清入关的种种事实,不应因后来的转变以及现世的需要加以淡化、扭曲、篡改。
由一个小部族,统治一个庞大的国家,当然不对。然而,历史已经这样走过来了。说白了:当年顺服异族统治的,是我的祖先,您的祖先,是我们大家的‘历史共业’。
因此:我们只能面对清朝200年的治绩,说长论短。评论,或可自由?未必一定要说好,一律只允许说坏话,是否过于霸道?
更可笑的是:为了贬抑清朝,而刻意抬高明代。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汉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
亲娘的拳头,未必比后妈的拳头来得好受。甚至,亲娘虐待子女,更见其无人性。明朝的种种不堪,实不宜仅因其汉族政权性质而加以讳饰。
找替罪羊,把文明衰落的一切责任全推到满族人头上,于是我们每个人皆一身轻松,好玩吗?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从1912年算起,汉人治理这个国家,近百年了。我们已经学习了西方最先进的思想,而国家仍未臻于富强,公民社会杳如黄鹤,为科学而科学的精神迄未生根……
明代之后若仍由汉人掌权,中国即可从容应付那‘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免除近代的一切屈辱—— 我们怎么好意思做这样的假设?怎么好意思?
十三
一个人,对清代的治绩有所肯定,他,或他的祖先,就是‘包衣’?
如此‘包衣’,何其多也!
余英时先生经常在《明报月刊》发表文章,是《明月》的资深作者。1974年,《明报月刊》“百期纪念”,余先生回答《明报》记者提问,其中谈到:“如果我们肯撇开民族的偏见,撇开大汉族主义的观点,撇开汉族自大的观念,然后整理历史,我们可以发觉清代的皇帝不一定比明代差……康熙有他的长处,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少见的好皇帝……明太祖没有康熙好。明太祖本身当然有功有过,可是从改善一般人民的生活来说,就比不上康熙……(满清政权)并不见得比汉人政权更专制”(余英时《从中国传统看学术自由的问题》)
可以说:余英时与金庸,在对明清两代与康熙皇帝的评价上,观点几乎一致。
再如刚过世的唐德刚先生,说得更加斩金截铁:
“从中国传统史学(包括《二十五史》和《通鉴》)的观点来看,满清二百六十八年实在是中国史上最值得称颂的一个朝代。论武功,它开疆拓土、四向扩张,幅员之广阔在中华民族史上是没有前例的。……论文治,则清初康雍乾三朝一百三十余年的国泰民安,制度上轨道、政治有效率,真是‘三代以下无斯盛’!——满清也是我国历史上唯一没有全国性‘徭役制’的一个朝代。若论政府对人民的剥削,清朝实在是最少的啊!论经济,康雍乾三朝,人丁剧增、民丰物阜也不在同时欧洲之下;……所以我国帝制时代最后一朝的满清,实在是不可小视的。可是近百年来它却为中外史学家糟蹋得不成个样子,实在是很不公平的。”(唐德刚《晚清七十年》)
金庸说的,一定对?
余英时说的,一定对?
唐德刚说的,一定对?
当然不是!
问题是:您的观点,就一定对?
唯有一点,几乎可以确定:缺乏普遍的对异见的包容、尊重,这个民族,只能与现代文明越行越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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