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聊聊《神雕侠侣》里的非主流爱情

金庸先生的故事换个角度，当成言情小说来读实不为过。这谈情说爱里，《神雕侠侣》又当属个中翘楚---不止主角的爱情荡气回肠，那些非主流的爱同样意味深长、别具风格。

---------武三通、武三娘、何沅君---------

《神雕侠侣》一开篇，金庸先生就给大伙儿看了一出好戏：武三通大爷又哭又笑、疯癫出场，还抓着两个小女孩摇来摇去，吓得人家程英小姑娘“几欲哭了出来，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他老把程英当成了义女何沅君也便罢了，口里还要咬牙切齿地说“哭啊，哭啊！你干么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这样。我不准你嫁给他，你说不舍得离开我，可是非跟他走不可。你说感激我对你的恩情，离开我心里很是难过，呸！都是骗人的鬼话。你要是真的伤心，又为甚么不哭？”

到这里许多看官不免心生疑惑：这父亲疼女儿、爱女儿，不舍得女儿，竟疯魔到了这等程度，金庸先生托大了吧？可武三娘接着出场，一句话就揭开了谜底，“原来何沅君长到十七八岁时，亭亭玉立，娇美可爱，武三通对她似乎已不纯是义父义女之情”---这武大爷竟是迷恋上了一手养大的义女！

要真说起武三通对何沅君的痴爱之深，我看并不在赤炼仙子于陆展元的怨念之下。起初一心一意照顾养女，对她百般怜爱（只怕甚至因此冷落了武三娘，后文详叙），待到养女何沅君初长成，他却对这亭亭玉立、乖巧动人的义女产生了情愫---武三爷是名门正派、江湖豪杰，自然不会做出那些猥琐龌鹾的事，可诸位都知道，情之为物犹如毒酒，喝下去便只会慢慢流遍全身。这身不由己带来的千般痛苦，怕是也只有武三爷自己心里明白。

若只是心魔作祟，武三通倒也不至于落得癫狂失智。大家都知道女大如流水，守是守不住的---无奈武三通他没想明白这个道理---等到了沅君十八、九岁，随义父行走江湖时，有缘结识了风度翩翩的俏公子陆展元，情窦初开的阿沅姑娘只觉得“与君初相识，如是故人归”，一心一意想和陆展元这个江南才俊双宿双栖，两人也的确情投意合，这本该是件“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大美事，可武三爷心里魔障未灭，又怎愿意自己心爱的人陪着其他男子呢！

当然，何沅君毕竟不是普通女子，当时铁了心要随陆少侠而去，武三爷于情于理也没能阻止得了。等到了义女婚宴之上，三爷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心中郁结，竟不顾身份撒起混来，幸亏当时还有天龙寺高僧在场制止，这才没将喜宴变成一场悲剧。可经此打击，武三通开始神智不清、疯疯癫癫，成了小说开篇描写的那副可怜模样。

问题是这武三爷虽然癫狂，却始终没有忘了何沅君，待到和天龙寺高僧订下的十年之约一过，便摸索着来陆家庄寻仇---悲剧的是英雄气短、天妒英才，陆庄主早早病逝，虽说临死前交代了弟弟照顾好何沅君，可这鸳鸯独飞、连理单枝的事陆夫人却从未想过，当晚便自刎随夫君去了。这一下不得了，得知义女死讯后，武三爷“狂叫猛跳，势若疯虎”，甚至直打得自己手掌上已是鲜血淋漓---然而这段孽缘，到这里终是戛然而止、不了了之了。

武三通一辈子光明磊落，真正对不起的人，夫人武三娘该排在第一个。《神雕侠侣》对这个奇女子着墨不多，但棱角分明，管中窥豹也可略探一二。

武三娘一出场，便已是在何沅君下嫁陆展元十年之后---她带着大小武两个小孩儿出现在陆家庄，正是为了阻止武三通来这里胡作非为。这些情节按下不表，我们来聊聊她和武三爷的爱情。

这里，我们只需注意金庸先生描写大小武的一句话，“两人相差一岁，一个十二，一个十一”。什么意思？何沅君如果在世，这时候应该是二十九岁年纪。她如果是四、五岁才被武三爷收养（这时候三爷和三娘已经成亲），那武三通和武三娘就是在一起生活了十四、五年才生下来大小武兄弟。这就有问题了，一对习武的年轻夫妇，同床共寝了十多年，为什么会连个孩子也没有---窃以为收养何沅君是关键所在，这十数年里武三通必是对何沅君疼爱照顾，从而冷落漠视了妻子武三娘。武三娘不是蠢人，又怎会看不穿枕边人的心思变化？但她独自承受丈夫偏爱何沅君的心碎、心伤，却未曾对此有丝毫怨言。再邪恶点，我们往深了说，武三娘怀上大小武时，沅君正是十六、七岁落落动人，武三爷这时情障碍目、不能自拔，大小武的存在只怕都是他为了摆脱心魔、麻醉自己带来的结果。

之后义女出嫁，武三爷变得时疯时癫，这一家四口的重担几乎全压在了武三娘肩上。但即使是这般报怨，三娘对夫君仍是毫无怨言，她跟陆立鼎解释武三通和陆家的恩怨时，着急丈夫声誉，心想的是“这番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别的话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之后大战赤炼仙子，武三通一句“娘子，你没事么”，三娘便觉得“她近十年来从未见丈夫对自己这般关怀，心中甚喜”---可惜了这么一位伟大女子，深爱的却是个不关怀妻子、心里装着另外一个女人的疯子。武三通有妻如斯，幸莫大哉！

武三娘既是为爱而活，也就注定了因爱而死。她吸出武三通身上冰魄银针的毒，但是拯救丈夫的代价是自己的性命---哀哉！武三爷醒了后看到妻子过世，便又发了癫狂病不知所踪；两个小孩守在母亲尸身边哭哭啼啼、不知所措；若不是郭靖黄蓉夫妇恰巧经过，好心收养了大小武，三娘恐怕真是葬身荒地、死不瞑目了。

黄蓉感叹武三娘大义，心里想“武三娘子舍生救夫，实是个义烈女子。”但是，义烈女子四个字，又哪能涵括得了武三娘遭受的辛苦、伤痛、心碎和她给出的宽容、豁达、忠贞，以及她对武三通至死不渝的爱呢！武三娘的爱，可歌可泣，可悲可叹！

---------程英与杨过---------

程英真正登场，还得算到丐帮英雄大会之后---书中描写程英救了杨过后，说“也说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过，见那西藏和尚甚是横蛮，你又受了伤……”，说罢还“微微低头”。这句话便很值得玩味---四海之大，姑娘您恰好的事不免也太多了吧？

其实故事可以这么理解：程姑娘艺有小成，出来暗寻失散多年的表妹，一路上见识了杨少侠的风流倜傥、机敏过人，其间又看到杨过几次大仁大义只身救险，不自觉便对他颇俱好感、心生仰慕。之后听江湖盛赞杨过在丐帮英雄大会上独斗群雄、英气逼人，于是接下来边找寻表妹边不自觉地留意杨过行踪，终于表妹没找着，倒是在树林见到了处境危难、险象环生的心上人，于是出手相助救了急。
程英姑娘救了心上人，每天陪伴、照顾这位浊世之佳公子，心里自然欢喜得很；可说到底除了喜悦，她心底应该还是有些哀怨的---不然她每天在房里写字，怎么会“写一张，出一会神，随手撕去，又写一张，始终似乎写得不合意，随写随撕”呢。那写的什么呢？八个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句话出自《诗经》，放到今天，大概可以这么解释：爱人啊，只要看到了你，我又怎么会不高兴呢？

不过当时又写又撕的程英姑娘，心里想的肯定不单是见到心上人后的欢喜。照在下愚见，这“云胡不喜”里八分欢喜却是掺杂着二分哀怨，哀的是爱慕的君子却是别人的君子，怨的是连安安静静守着君子的日子都不长矣---照这么说起来，“云胡不喜”解读成“可我怎么觉得不高兴呢”倒也不算曲解了程英的心意。

程英和杨过遇到的所有女孩子都不同，陆无双是刁钻活泼，郭芙是骄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羁，完颜萍则楚楚可怜，唯独这程英是斯文温雅、宁静平和。按说杨过这性格，配上程英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只可惜过儿心里装的全是姑姑，便是晕厥时对程英稍有放肆、略有越礼，嘴里也只是“姑姑、姑姑”叫个不停。

而程英对杨过的爱恋，则是真正的发乎情，止乎礼，矜持有度。程英吹奏玉箫自舒心意，被杨过听出其中音律颇具缠绵之意，是为了赞美男子雅致和润；第二天再要程英演奏，曲子便换成了宾主酬答的“迎仙客”，再不吐露心曲。杨过卧病在床，昏迷之际仍对小龙女念念不忘，程英便好言相劝，要杨过安心养伤，待伤好了才方便去寻姑姑，末了还大方得体地安慰他“别太担心了，终究找得到的”；自己心中的哀怨愁苦、酸涩情怀，却是提也不提，从不显露。

如果是换做现在，男孩子们选妻子，程英怕是比小龙女要更受欢迎。长相秀美、性格恬静不说，程英对人更优雅周致，心细如丝---服侍杨过吃饭时，用的是全新的竹筷陶碗，虽说都是些粗器，但正是这一物之微更显心思；又会做饭菜，虽然只有寻常的青菜豆腐、鸡蛋小鱼，但却能非常鲜美可口；还有一双善持玉箫兼懂裁剪衣裳的巧手，衣食住行可谓样样精通吧；她师承黄药师，琴棋书画自是不差，奇门遁甲、天文地理肯定也是略懂的。试问得妻如斯，夫复何求！

杨过显然明白程英所做新袍里的针针爱意，却还是决意把它送给了李莫愁，而程英见到他新袍底下仍然穿着小龙女缝的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袍子，也明白他亲疏有别，绝不忘旧。这当中蕴含的心酸苦楚，她又能与何人道哉？但程英毕竟没有妒恨小龙女，虽然从此惆怅若失，她却还是真心期盼着杨过早日找到小龙女，也衷心祝愿着他们幸福安康。

到了最后杨过悄然离去，程英走到了山巅，望着云山茫茫，只是对表妹陆无双说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可言虽及此，她却也忍不住流下泪来。程英何其聪颖，又怎会猜不到杨过这一别是为了断绝她们姐妹对自己的情意---君今离去，后会无期；况且便是再相见又能如何，这份少女情怀终究也只能藏乎心底，仅作怀念。一念至此，淡然如程英也不禁潸然泪下。

“暂且作别，当图后会。兄妹之情，皎如日月”---从此傍着佳人隐居故乡、惆怅一世，也为这段凄美的独角戏划上了终点的，只剩那人留下的这十六个字和曾经有过的点滴回忆了。

-----裘千尺与公孙止--------

这二位，一个是色迷心窍、蛇蝎心肠的道貌岸然伪君子，一个是专横霸道、豺狼手段的半人半鬼老妖婆。这二人结合本来就是极嘲讽、极错误，两人数次见面，除了斗智斗勇，便是性命相搏，哪能见着半点夫妻情深？但把他们二位放到这里，其实是为了写写这二人之死，权作狗尾。

金庸先生安排裘千尺和公孙止切齿为仇、斗了一世，到末了却能让这对生死冤家同刻而死，同穴而葬。这算不算得别样讥讽了一把“生不能同衾，死亦要同穴”的爱情观？金先生一双巧手，但凡情爱无不写得凄美婉转、理想梦幻，唯独这二位的结局凄凉无比，从中竟包涵着对爱情的一丝狡黠、些许讽刺和几分疑惑---你梁祝化蝶双飞算是生死不离了，我和冤家成了肉泥，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算不算是更永远的生死不离？

写到这里，小子只得放手置笔，长叹一声：“想来这男女之情、男女之爱，原本就是没法争、不堪说的罢！”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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